冷荒

2018-10-09

冬日里,朝阳初升。平凡的小村庄如同大多数的南方小村一样,夏天过了便直接入冬,其间并无秋天的衔接。王平花清楚,冬天来了。

她已经 72 了,由于长期吃不上饭,她骨瘦如柴。她甚至握不紧锄头,没法自力更生也没有亲人照顾她。家徒四壁,却又四壁透风,难得的是这样的屋子也还是一片黑暗。她睁开眼了仍然不想起床,选择裹在冷冰冰的被子里。起来了,不能挨饿,弄东西吃,很困难。她年事已高,实际上连起床也很困难。

又在床上拖了一会,直到阳光从门上的裂缝里冒进来,刺得她眼睛生疼,她才决定起床。她一边穿着衣服,一边喃喃着太阳不够厉害,说为何阳光都上了脸,还觉着入骨的寒冷。别家都开始烤火炉了,她也想啊,可是她家里连炉子也没有。

老旧的木门 “吱呀” 的一声被推开了,她蹒跚着从屋子里慢慢走出来。入目是苍老的皱纹,斑白的头发,几十年的岁月将她曾经的美丽揉的破碎。

她小心翼翼的翻过田埂,进入了一片菜地。那么大的太阳,却还没有把露水晒干。她缓缓的伸出僵直的双手,想要摘一颗白菜,触到冷冰冰的露水,条件反射般的,她的双手缩了一下。她说:“这个露水咋个这么冷哦。”

有一块石头自远处飞来,看样子是被人用力扔过来的,不偏不倚,正好砸进了她面前那颗白菜里。她以为那是一条蛇,被吓了一跳。

“说了多少次,不许偷老子的菜!” 在更远处的田埂上,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矮胖妇女气急败坏的吼道。

王平花什么也没有说,默默的转过身,埋着头,慢慢走。她听到身后的胖女人说出了两个字,铁似的,掉进了脚下湿软的泥里。那两个字是 “婊子”。她跌跌撞撞的,像失了魂,她忘了是如何走回家的,忘了早饭和午饭都没吃。门外的阳光悄悄的走,门里王平花悄悄的哭。

16 岁,她长成了十里八乡中最好看的女孩子。十里八乡的媒人到她家里说媒,木门整天 “吱呀吱呀” 的响个不停,王平花刚伸手把它关上,又有更多双手把它推开。

王平花恭恭敬敬的给每个来说媒的人端茶倒水,脸上笑着,却一个信都没放,她有喜欢的人了。终于有一天,她某个媒人说的她笑靥如花,只因为她代表着王平花最喜欢的刘小山。王平花笑得好开心,她知道以后一定会很幸福。

刘小山正式来那天,把她拉到后山,亲了她一口。温柔的对王平花说 “这辈子我只喜欢你啦。” 王平花从脸颊红到耳根,少女特有的羞涩一览无余。

17 岁,王平花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的。来了很多客人,刘小山和她被客人敬了很多酒,王平花喝了酒,笑得像一朵初开的花。晚上,喝得醉醺醺的刘小山把王平花拉到房间里,王平花感觉脸热热的,像被八月的烈日照着一样。她低着头,拉着刘小山的手说,小山哥我把自己交给你啦。

早早的起来,生火做饭,烧水洗衣,有时农忙,王平花就会跟着刘小山一起去帮忙。刘小山有时干活手脏了,就在王平花脸上画朵花。她躲闪不过,被画到了,就笑,刘小山得逞了,也跟着笑。

22 岁,王平花扯着刘小山的衣袖说想爹娘了,刘小山会意,第二天带着王平花回了娘家。王平花的爹出门迎接他们,刘小山和他聊得很开心,王平花捂着嘴笑了笑说,我去地里摘点菜,回来给你们炒两个菜,你们俩慢慢聊。

王平花弯着腰摘了一点菜,抬起头擦了擦汗,忽然发现了一群人,穿着绿军装,拿着带刺刀的步枪,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,对着她指指点点,看向她的眼睛里,满装着卑鄙和下流,王平花感到好不舒服。那几个盯着她指指点点的人拿枪抵住她,拉着她,要带她走。王平花拼了命的反抗,但二者力量之悬殊,令王平花感到绝望。

王平花这一走,她爹娘和丈夫再没等到她。

抓走她的,是打过来的日本兵。抓她,是因为她漂亮,要让她做慰安妇。王平花被抓走后,唯一拥有的是一间没有一点点光亮的房间,像极了以前在老屋,都有好多人来推门。她不想逃,不想报仇,不想活,只想死。她的手脚被捆着,什么都做不了。她想咬舌自尽,嘴里被塞上了厚厚的布条。

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也许是几十天,也许是几百年。那一天,她记得小鬼子强暴了她四十七次,她记得下体流了好多好多血,她昏过去了。小鬼子以为她死了,把她扔到了一条河沟里。

她醒过来时,躺在共军的床上。她一问,原来才过去几个月。往后,她在共军的保护下躲躲藏藏过了七年。宣布新中国成立那一天,她哭了,苦日子终于结束了。

29 岁,她被送回了家。却被刘小山的家人赶了出来,她的婆婆,指着她的鼻子,脚跺着地,哭着喊着说是她害死了刘小山,要她偿命。王平花愣了愣,什么也没说,埋着头,走了。

回到娘家家,也没有人欢迎她,人们知道她的事情之后,纷纷叫她 “婊子”。大人们叫,小孩子们也跟着叫。她爹娘死了,她什么都没有,只剩下自己和破破烂烂的老屋。再也没有媒人来推门,村子里的小伙子躲着她,只有几个出了名的老流氓经常对着她指指点点。

35 岁,她分到了远山上的几亩地,她觉得挺好,觉得人生也许会有些起色。跑到地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,盘算着应该种什么。

36 岁,远山上的几亩地里种满了香樟。长势很好,但不是她种的,那几亩地被村子里霸道的几家人占走了。她去找村委会,人家躲着她,不愿意见她。她看看天,又看看地,忽然忍不住放声大哭。

72 岁,她已经被岁月夺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,却不好说是什么,但有一些例子还是好举的,比如她再也不敢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。36 个年头,尽是寒冬与盛夏,尽是严寒与酷暑。别人家都已经在政府的扶持下慢慢走向了小康,她却依然如故。仍然守着破破烂烂的老屋,靠着屋旁的几分地,种点菜,苟延残喘。

今年她已经无法自给自足了,其实很早开始就只是在强撑着了,僵直的手指,笨拙的手脚,她已经没那么年轻了。她已经在邻居家的菜地里偷偷摸摸的摘了很久的菜了,每一次被发现,都会被破口大骂。

在长长的冬夜里,王平花拉了一下被子,睡去了。

她做了个梦,那一天下午,她和刘小山哥一起回娘家看她爹娘。她爹和刘小山聊的很开心,她去地里摘了菜,给爹和刘小山做了一大桌菜。

第二天,依旧是初升的朝阳,穿过门缝,阳光映到王平花的脸上,王平花一动不动,脸白白的,没有一丝生气。​​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