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去

你身着一袭冬装，沿着低低的河岸一路向前。叫不出名字的花正在开放，花是红色而看不到叶子。天空与乌云融合在一起，呈现出均匀的暗灰色，没有一丝褶皱。你无意中惊动了一只白色的大鸟，它起飞后扑楞了几下向着一片竹林中箭似的飞去。

“我难道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吗？” 你的声音小得谁也听不见。

来到一片缓坡之下，这里是水流湍急的地方。溪水流过崎岖的河床，发出猛烈的撞击声。你找到一片岩石坐下，呼出几口热气。缓坡上面种着你不认识的树，山体两面都向你坐的地方倾斜下来，仿佛一个漏斗。你无意间发现了河岸边的一个漩涡，盯着看了好一会，直到一片枯叶被吸入水底。

“也许就是这样吧。” 你的声音被掩盖在水面之下。你又启程了。

这里是居民区，人们把生活垃圾随意丢在河岸，臭气让你不得不暂时离开河岸。你转身看着小河，各式各样的排泄口或是管道在两岸齐齐排开，你忘了这一段以前长什么样子，只记得曾经和几个朋友在这里玩游戏。你们喜欢在炎炎夏日走水路，那感觉十分清爽。而现在，小河被分割成了很多段，河床也变得很浅。

“唉。”

一块岩石让你想起了那个遥远的下午，你筋疲力尽，躲到岩石下歇凉，那里刚好可以容纳你小小的身躯。那时候它是如此巨大，现今则和记忆中完全不相称。你往旁边移动视线，那里本该有一股清泉的，现在完全看不到泉眼的痕迹。

也许是在室外待了太久，你的手指和双脚冰冷了起来。一阵风吹来，你不由得拉高了衣领，呼出一口白气。随着寒冷侵入的，还有一种难以诉说的悲伤和痛苦。你希望说点什么，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切都是徒劳，词句全部化为呓语。心房跳动的速度加快，而你也加快了脚步。

远山上的竹林随风飘摇，天空加深到了乌黑色，像是要下雨的样子。你躲到一片突出崖壁之下，这地方刚好能容纳下你，这总算让你安心些。小雨刚刚飘起来，一个蓬头垢面的同龄人出现了。他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，赶着一群羊路过。你无意间瞥见他的断指，才发现这是你儿时的玩伴，这让你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。你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，甚至早已忘记了他的名字。他焦急地赶着羊，压根没空看你。你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，却在不经意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。你知道，他认出了你，于是又犹豫着该如何开口，而他只不过看了你一眼就离开了，丝毫没有要展开对话的意思。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。

“抱歉，我不是故意的。” 你在心中满怀歉意的对他说道。

南方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，你走在泥泞的道路上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雨后倒是放开了天，霞光洒在你身上。晚风也响了起来。

“真是难得。” 你心想，这一带可不常有风。你又回到了水边，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穿过茂密的牛草。你又想起来了，也是个遥远的冬季，你和玩伴在这里叽叽喳喳聊个不停。他老邀请你去骑牛，可你胆子小，一上去就头晕。你的鼻子闻到股火药味，那来自另一段回忆的，因为这里也是你们点火炮玩的地方。对，还有秘密基地，只不过是在比人还高的杂草中开辟出一片天地而已。而现在，哪儿还有那么些东西？

到这段路几乎是被迫的了，你也看不到离开水边的路在哪儿，这儿太久没人走过，以前的路都被杂草掩盖住了。你在河岸边的石头之间跳跃，幸好河床很浅，没什么难度。到这里，以前住的人都全部搬走了，小河恢复了他的清澈。你是唯一一个愿意折身朝圣的，不过其实你也不知道要去哪儿，只不过是四处看看，想回到自然中、回到回忆中来而已。

寒风将你的半个身体都吹凉了，但你还是坚持着走在河岸边。终于见到了另一条小小的支流，你知道已经到了你曾经居住的地方，尽管你已经很久没回来了，但你总觉得这里才是家。你是在这里长大的，在陡坡之上，绵延着一大片竹林。

你没看到石步子，这透出一股荒凉。“以前，涨过水后就会立马安好石步子的。” 声音里带着哭腔，你感觉到绝望和前所未有的孤独。

忍住从身体内部传来的悲痛，你沿着支流继续前进。不知不觉已经完全入夜，在那片熟悉的竹林中，你看到了萤火虫。一时间，温暖的泪水噙满了你的眼眶，这些萤火虫曾经是可以治愈你的。你尚记得那个无比遥远的夜晚，你第一次看见萤火虫，兴奋的告诉奶奶，然后她也和你一起出去看。在那之后许多年你都没再见过这条小溪里的萤火虫了，记忆都快模糊，成为水印。可你今晚却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一切，就好像它发生在昨天。可是，你知道那个时刻永永远远也不会重演了，你们后来搬走了，这间房子的水电很快就断了，当时养的猫后来也丢了。这里变得冷冷清清。

沿着小溪走了一段儿，到了，月光照亮了那个熟悉的水缸，让你看得一清二楚，可你你不敢上岸去，害怕触景生情。你知道水缸已经干涸了，地板也开裂了，野草可能有你一半高。此时此刻，你忽然想，如果，如果能够永永远远的留在记忆中的那一晚就好了。那天夜里你饿了煮面吃，却意外的发现了萤火虫。你还记得厨房的灯光是暖黄色的，奶奶还添了火驱寒。如果可以的话，你愿意拿一切东西交换，因此而殒命也无所谓。

你继续走呀，小河岸边的竹林更茂密了，还能看到几颗棕榈树。这里是你们以前引水喝的地方，那个时候爷爷还活着，你们把竹子削开引水到水缸里存着，就是老断水，需要经常来这里检查。这段记忆更遥远，细节你已经全部忘记了。

“唉。” 你又开始叹气了。事情总是这样荒唐，你又有了另一种想法，也许这一切都没有是不是来得更好？生活已经足够糟糕了，那么还不如不要这些美好的回忆，还不如不要希望，直接放弃就好了吧。你也不会熬这么久，白白吃这么多苦，也就不会走上这段朝圣的路了，它几乎让你的精神更崩溃。因为你确实想起来自己曾有一段时间安心的活着，那时候生活不算好，但你并没有活在不安之中。

入夜温度更低了，你的身体开始发抖。“加油，不远了。” 你在心中暗暗鞭策自己。月光落在地面上，为你照亮了前进的路。你擦干净眼泪，却又止不住的流泪。算了，反正也没有人。你索性蹲下来，双手抱着脸痛痛快快的大哭起来。你的哭声在山涧中响彻，不过这一带的人早就搬走了，你是这儿唯一的活人，能够听到你的哭声的，只有群山中的两座坟墓。

你哭啊，呜咽着，完全不在乎任何东西。你没想到在这最后关头反而撑不住。“算了，就在这里吧。” 你对自己说。

于是你就从上衣里取出药来，随意的倒了一把在手心里，一仰头全部吞了下去。药片太多了实在难咽，你俯身掬了一捧清水，用力的把卡在嗓子上的药片全部吞了下去。结束了，你心想。不多时，困意便袭来。“等等，这里好冷。” 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装，仍然寒冷难耐，你还是小看了这深冬的寒意。

于是你又跌跌撞撞的跑向祖屋，厨房这一侧倒水的门正开着，暖黄色的灯光照出来。你钻进那亮黄之中，一下子感到一股暖意。你的眼角瞥到放在碗柜上的半碗鲜红面汤，你煮面总放太多盐和辣椒，根本喝不完。你转身顺手关门，却发现外面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十分好看，这是你第一次看到萤火虫。通往客厅的门半掩着，你能看到里面燃着火，能听到那台老电视机的声音，你兴奋地冲过去，“奶奶，外面的萤火虫好看得很。” 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某个地方台的综艺节目。听你这一说，也站了起来，“有火亮虫？我们看看去嘛。” 她比你有经验，过来就关掉了厨房那昏黄的灯，你俩一起出了门，悄悄地走到水缸后面。一片平静的月光下，萤火虫在河岸边自由自在的飞舞着，你觉得这美极了，不过也没有更多想法。对你来说，这只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