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风

七月的时候,那天很冷,到处飘着小雨。他和我刚从食堂出来,沿着斜坡往下走,路两边种着花。

他停下来,我继续往下走。

“等一下,你是怎么了,走得那么快。” 他说。

“我正想去喝杯奶茶,” 我说,“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。”

“嗯,那个,社团还好吧。”

“还好。”

“课业呢,我听说你对期末测试没信心”,顿了顿,他又补充道,“我可以帮你,讲讲题。”

“课业也很好。你从哪儿听说我对考试没有信心,我没有说过这话。”

“其实是我猜的,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样说。”

“哦,你总是乱猜。”

我们站在路口的路灯下,这时候雨有变大的趋势,但路上没一个人打伞。

“那么,下次见。”

“嗯,下次见。”

他欲言又止,但还是走了。他的身影越来越远,直到拐过路口,看不见了。

赵徐,父亲姓赵,母亲姓徐。我和他青梅竹马,上幼儿园前就认识,那时梁街还是另一副样子。大街上没挂着红灯笼,小孩子追逐,嬉戏,大人们习惯在午后晒太阳。后来我亲眼见着房子翻修,改名,挂起红灯笼。

期末测验后,父亲打电话问我今年要不要回家,我不想回家,父亲说好。后来想了想,还是回去。

有一片高大的乔木,就在宿舍后面,早上从窗口往外看,能看到太阳从树冠上升起的样子。这些乔木到夏天会开些白色的花。

我迈上寝室台阶,和宿管阿姨打了招呼。然后一口气爬上四楼,我就住在对着楼梯口的房间。推开门,余花懒散地坐着。

“你怎么在这?” 我问。

“就快要考六级了,我正在复习。”

“不,” 我说,“平常这时候你都和文艺逛街。”

“今天不一样了,六级考试前我都不会出去玩。你还有什么疑问?。”

“没有。没有了。真抱歉打断了你。”

她把书放进抽屉,拿出了本六级真题。我从她身后走过,在窗边坐下,这时我发现外面细雨绵绵。

“那个,” 我转过身,“刚才我在楼下碰到文艺了。”

“嗯,是吗。然后呢?”

“他不是一个人,” 我说,“还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,他们一起撑着一把伞。”

“没事,不要紧。应该是同班同学,” 她转向窗子说,“外面下雨了,送一送很正常。”

“嗯,抱歉。”

“没事,没什么好抱歉的。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。”

说完,她把那本真题放进抽屉,取下吉他,开始弹吉他。

“喂,李怀伶。” 她忽然说,“今年我想跟你回家。”

“没问题,我难得带同学回去,父母都会很开心的。”

我想,我是不是该问点什么,但最后还是没开口。

“我家里有点事。” 她补充道。

“嗯,没事的,他们会很开心的。”

然后我打电话告诉父亲,他很开心,说会准备大餐。

过了三天,余花和我登上回乡的火车。她带了很大的箱子,走得比我快很多。我不得不努力跟上她的节奏,那天灰蒙蒙的,有点看不清路。

“你走的可真快。” 我喘着气说。

“抱歉,” 她放慢了节奏,“为了节约时间,我都习惯了。”

“你是该慢点,我有点追不上你。我有点好奇,你和文艺逛街也是这样吗?”

“不,跟他在一起我会走得很慢,尽量跟住他的步子。去哪里玩,去哪里吃饭,他都会计划好。”

“嗯,你们还挺恩爱啊。”

“当然,情侣都是这样的。”

我们在大厅坐了一会,时间一到,就拉着箱子上车。她穿一件素雅的衬衫,看起来有点厚。我忽然注意到,赵徐也在这节车厢,就在我们俩的前几排。余花一上车就在看书,我没告诉她。

手机震了一下,我打开看,文艺问我在不在。我没回,把手机关了。过了一会,余花来了电话,她捂着麦克风走了,我没听出那是谁的声音。

列车驶入漆黑的隧道,赵徐手机亮着,是个聊天界面。余花悄悄走回来,靠在椅背上睡了。我们傍晚出发,上午就能抵达。天很快黑了,窗外的东西看不见,只觉得天上星星很好,地上也像有星星,我也睡了。

模糊中,我敢肯定有人在踱步,但我再一次醒来已经是两个小时后。余花轻轻地推我,我才醒过来。

“你流口水了。”

我急忙拿出镜子。

“干嘛骗我。”

“哈哈。” 她笑两声,“快到了,别睡了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黎明的光洒到余花身上,这是幅绝美的画。下一秒她站起身,说该走了,然后伸出手去够行李箱。

从车站出来,我带她坐上直达家门的车。沿路阳光明媚,景色变幻,越来越熟悉。直到最后,车停在一条挂满红灯笼的大街。一下子吹了风,满街红灯笼摇摇晃晃,现在很早,店几乎都开门了,街上有不少人。

“我不能空着手去。”

“没事的,什么也不用带,他们会很高兴。”

“至少买点水果,快过年了,空着手去像什么样子。你家有小孩吗,怀伶?”

“有,我有个弟弟。”

“那我还要买点糖果。”

“会长蛀牙的。”

“你呆在这,帮我看着行李,我去买点东西。”

“好。”

余花走到街对面去,环顾后确定了方向。一年后回到这里,风景没什么改变。有几个小孩被家长牵着路过,突然的冲我挥手,我本能地也挥了挥手。这时候才想起来,拿手机给父亲打电话,报个平安。

从一个街角,赵徐走了出来。我们是邻居,所以在这里相遇很正常。他抱着两箱水果,接着余花也出现了。

“我还不知道你和赵徐是邻居,” 余花跑过马路说,“还好有他在,不然今天可能会累死吧。”

“我可能是忘了说。” 我转向赵徐,他很安静。“谢谢。”

“别客气,我们走吧。” 他走在了前面,我挽着余花的手跟上去。

“我以为你不会回来过年,” 我对赵徐说,“你已经很久没回来了,要不是我是你邻居,准会以为你和家人闹矛盾。”

“就是因为很久没回来,所以想来看看。”

“赵徐父母脾气不好吗?” 余花问我。

“没有,相反,他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了。小时候最爱去他家吃饭,他妈妈煮的皮蛋瘦肉粥特好吃。”

“没有吧,现在想不想吃吃看?” 赵徐嘀咕着。

“那我们该去吃一顿。” 余花说。

“不太好吧。”

“随时恭候。”

谁也没说话,我们往前走。赵徐假装一点也不累,余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。

过了好一会我才开口,“到了” 我说。

“拜拜。” 赵徐放下箱子,走进旁边的一道门,那门刷了白漆。

我按下门铃,妈妈很快下来,她笑了。看到我们拿了很多东西,又上楼叫爸爸帮忙。

“你爸爸叫什么名字?” 余花小声问。

“李幸。”

“妈妈呢?”

“苏萍。”

“名字很好听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虽然阳光明媚,但大部分光都被窗帘挡住,这显得客厅很暗,队伍前面的爸爸打开灯。终于回了家,有点陌生的感觉,每次都这样。

“你们早上有没有吃东西?”

“还没吃早餐呢,” 我说,“请给我们做点东西。”

“好好,小伶你陪同学玩一会,陪她聊天。我去做饭,想吃什么,饺子可以吗?”

“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 母亲问余花。

“阿姨我叫余花,多余的余,开花的花。”

“哎呦,你的名字很好听。这样,请先和小伶聊聊天,我准备早餐。很抱歉,不知道你们到达的具体时间,没能提前准备好。”

母亲很快就端出两碗热腾腾的饺子,对余花抱歉的说没有更好的东西来招待,余花感激地说了声谢谢。

“听说你和我家小伶是室友,平时托你照顾,小伶是个调皮的孩子,” 母亲笑着说,“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。”

“李怀伶很乖的,阿姨,实际上她才是经常帮助我。我记得有次我发高烧,多亏她照顾我。”

“是嘛。”

“是的,深夜的时候迷迷糊糊发烧。李怀伶帮我打热水冲感冒药,第二天就退烧了。”

“是这样吗,没想到我家小伶这么会关心人。”

“她是个温柔的人,阿姨,都是你们教得好。”

“才不是。” 我小声地说,没人听到。

“其实我们根本不注重教育,小伶懂事得早,给我们省了很多麻烦。她小时候调皮,但也是个善良的孩子。”

“阿姨,您煮的饺子太好吃了。” 一大碗饺子,她已经吃完了。

“瞎说,抱歉没有更好的东西来招待你,还要吗?”

“不用了阿姨,我吃饱了。”

“我也吃饱了。” 我说。

“好好。” 说完,母亲把碗收进厨房。

“你就跟我睡一起吧。” 我对余花说。

“怀伶,怎么能让客人和你挤一张床?” 父亲说。

“是啊,还有一间空房,我收拾一下。” 母亲补充道。

余花没有马上回答,看起来是在考虑。

“叔叔,没事的,我在学校有时候也会和怀伶睡一起。我怕黑,晚上挤一挤也很暖和。”

“嗯,那也行。” 母亲说。

“但是,小伶,晚上不要玩手机。会影响同学睡觉,明白了吗?”

我没说话。

余花婉拒了母亲带她出去看看的请求,我们很疲倦。但晚上余花还是借买东西的理由拉着我下楼,那些在我眼里平凡的风景,却让她高兴得像个孩子。梁街晚上真像是千年古镇,我们知道发光的是灯管不是蜡烛,但还是很高兴。

我们走进阴暗的小路,从这里沿着台阶走下河边。桥底有个人躲着,像在抽烟。余花反过来拉着我,走到一棵树下坐着,对岸是一大片油菜花。天色很暗,但那些花格外显眼。

“星星和月亮都很漂亮,” 她仰头说,“这种景色对我来说很少见。”

“多走走,不要老闷在宿舍里。吹吹风,能调节心情。”

“你说得对,” 她盯着河水,“但我太忙了,社团那么多活动,练吉他,练书法,默单词,做试卷。”

“你那么聪明,怎么不让自己轻松一点。”

“不是,再聪明也得学习。而且总有人,总有人比我更聪明,更努力。”

“你已经很幸运了。”

她没回答我,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河,河面映着月亮。也可能是在看那一大片油菜花,油菜花丛里飘着一个红点。九点半我们回家,父亲母亲都睡了,我们洗完澡也睡了。

赵徐发消息问我,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去玩,我说没空。第二天醒来是九点,余花很早就起床了。我穿好衣服走进客厅,父亲正在和余花下棋。

“我起床啦。”

“看你起得多迟。” 父亲说。

“吃点饺子吧,还是热的。” 母亲从厨房端出两碗热腾腾的饺子。

“怎么又是饺子?”

“知足吧,多好吃的饺子。” 余花拉着我坐到她旁边。

“你头发好乱,” 她说,“然后伸手拢了拢我的头发。”

“你会下围棋?”

“小时候学过,但不怎么精通。”

“真了不起,父亲教过我,但我太讨厌围棋了,根本学不会。”

“你太笨了。” 父亲说。

“不要下棋了,余花,我们出去玩。”

“什么?怎么可以。”

“你们去玩吧,注意安全。” 父亲站起来收拾棋盘。

“逗你玩的,等你们下完再去。”

“没事,我不想下了。你们走吧,我有事。你们两个女孩子,一定注意安全,有事打电话。” 他平静的说。

“你爸爸约了棋友。” 妈妈说。

我们搭上公交大概是下午时分,车上空气很浑浊,窗外扎眼的红灯笼往后退去。当我们渐渐接近目的地,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,最后抵达梁街小学时,一个乘客也没有。

走下公交,我们就站在梁街小学正门前。和记忆中相比,这里荒凉了许多。现在放假了,正门下有浓密的野草。

“我和文艺,” 她走在碎石路上,“分手了。”

“你不喜欢他?” 我说。

“他人很好,我还真想和他过一辈子,但是……”

“但是?”

“但是我有别的计划。”

“怎么?”

“他很好,但是和他在一起我会变得懒惰。”

“文艺肯定伤透心了,这不公平。”

“我知道,我也很想说对不起。但我们都没做错什么,所以谁都不需要道歉。”

“那你的计划是什么,说来看看吧。”

“我想出国留学。” 她坚定地说。

“嗯,我相信你做得到。”

“你和赵徐,” 她说,“你们很不正常。”

“我的错。他很好,就是太烦人了。”

“嗯。” 她说。

天空有一轮圆月,文艺发来语音,我一听就是那天在车上的声音,他说自己染上了什么病,问我余花在不在身边。我关掉手机,一下子滑入梦乡。

起初,我感到有些人守在床边,醒来之后我才发现这想法有多荒唐。我躺在床上,下意识看了看旁边,余花又起床了。穿好衣服,我往卫生间走去,她正在刷牙。

“今早赵徐来找你。” 她含糊不清的说。

“烦死了。” 我的视线偶然越过窗子,外面细雨绵绵。

“他好像有急事,” 余花含着牙刷担心的看着我,“你确定不去找他?”

“烦死了啊。”

这天一直下雨,下午又刮起风,满街灯笼摇摇晃晃。我趴在窗边,桥底下有人躲着,在抽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