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

“哎,我们去吃冰激凌吧?”

“小孩子爱吃的东西啊,格格,你还是孩子吗?”

“孩子就孩子呗,只要能吃冰激凌,有什么不好的。”

“哈哈……”

热浪从窗子涌进来,格格和小花坐在一起,蝉鸣声随着风吹松涛的声音此起彼伏,夏天的痕迹无处不在。多年以后,刘信洁站在寒冷江边的那个早晨,准会回想起这座只有三层高的学校,松林从山脚蔓延到山顶,低矮房屋沿街排开,清澈的河水顺着遍布鹅卵石的河床流去。新生伊始,刘信洁对于许多东西尚不知名字,心中涌起的感觉也难以名状。彼时写字还是件费劲的事,相互间都以外号称呼,记不清同学的名字就是很说得通的了。镇子里生活着一些健康迟钝的孩子,你同他们谈论动画,他们就会和你谈动画,你和他们谈糖果,他们就会和你谈糖果,你逗他们,他们就会大笑。而另外一些病态敏感的孩子,你同他们谈论动画,他们则会想到死亡,你同他们谈论糖果,他们就会联想起爱情,你逗他们笑,他们就会发愁。显然这并不是大人们嘴里说的 “懂事”,更不是什么优秀的品质,也绝非是有害的。事实上这群多愁善感的孩子比绝大多数人都善良呢。

小花和格格一样,生在此镇长在此镇,都是那类 “你逗他笑,他就会发愁。” 的孩子。很多年以后刘信洁对于小花的相貌远没有那么清晰。闭上眼睛,从眼睑的黑暗之中浮现出的只是一个满身稚气的小女孩。在这个闷热的夏季到来之前,她们就疯狂的相爱了,即便任何的保守主义者都不建议她们在一起,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对于十二岁以下的孩子而言,他们对性别的认知与任何的医学家都不是重合的。也许是因为在夏季的原因,格格盯着小花的眼光有几分炽热,小花的头发沾了汗,湿漉漉地黏在她耳朵和脖颈上。三层楼高的学校下面支着凉伞,沿着楼梯往下走去一转身的地方正售卖着冰激凌和冰镇的饮料。小花为了赶走自己和格格身上散发的热气而买了冰可乐和冰激凌。

“我感觉快热死了。” 格格说着。她回忆着,这似乎是她初次感受到夏天的闷热,格格笃定在此之前的夏天也还是热着,只是她压根想不起来曾经的夏天是什么样子的。她猜测此刻自己正站在记忆的起点处,随后立即将这想法告诉小花。

“我也那么想呢。你瞧,这么多人喊着热从我们面前走去,可当他们长大之后,对这一天多么炎热并没有概念,就像睡着了一样。” 说完,小花一笑。

“哈哈……” 两个人都笑起来了,笑声叠到了一起,分不清谁是谁。路过的行人不时投来目光,格格和小花觉得这些人全都酣然入梦,唯有她们俩醒着。她们小声的异口同声说:“有的人宁愿死也不愿思考。” 随即又发出了那种交叠在一起的笑声。

“我忘了是谁了。” 格格说。

“我猜是罗曼罗兰。”

松涛在头顶起起伏伏,她们俩有说有笑的径直走进了青松林里。这儿虽然就在大路旁边,却很少有人离开大路,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河流一样循规蹈矩。习习微风呼啸过耳畔,格格和小花寻了棵稍大的松树坐了下来,温度总算是降低到了 “温暖” 的范畴。格格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抓住了小花的手,小花也紧紧的回握。

“我被你弄疼啦。” 小花笑着说。

“要不要抱一下?” 格格忽然站起来。

“我看行。” 小花热烈地与格格相拥在一起,两人精神里最奇妙的弦此刻都被奏响了,发出的也是最奇妙的音乐。她们炽热的相互拥有着,既是万分欣喜也万分痛苦,唯有将两个人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一起才可能缓解这种痛苦。还好这种机会多得是,此刻她们就在一个隐秘的地方,俯瞰三层楼高的学校,一眼就能望到镇子的尽头。整个下午,她们躺在松松软软的草地上牵着手。

“我大概会转学了。”

小花仿佛在坦白似的,这声儿传进格格耳朵里,她像是没听见。隔了半响她才说:“嗯。” 随后又问道:“什么时候?”

“没什么意外的话,下学期咱们就得分开了。”

“咱们殉情吧。”

“对不起,真的到那天的话,我只能一个人死。”

“真是薄情的人呢。”

阳光明媚,斜阳高高挂着。忽然格格周围浮现出许多记忆的碎片,闪闪发光的从她眼前飘过,偷偷在课桌下牵手的时候,一起躲在窗帘后面听雨的时候,冒着雾到山顶看日落的时候。一个个瞬间连成锁链,把她们俩紧紧捆在一起。

“我还以为咱们能永远在一起呢。”

“傻瓜,这世上没什么是能永远在一起的。长大了也一样。这道理我们不是早就明白了吗。”

“请原谅,明白是明白了,亲身体验却是第一回。”

“或许是我们明白得太早了,你后悔吗?”

格格翻了个身,坚定的望着小花的脸庞说道:“我绝不后悔,你说外面那些孩子会这么形容这片林子这座山,他们准会说:‘绿绿的矮山。’兴许还会更差。而我知道这儿生长的是一大片松林,里面夹杂着别的一些灌木。而且我们脚下这座山根本就不是山,这么矮只称得上是丘陵。” 小花没有回答,连声儿也没出,紧紧的握住了格格的手。尽管她们读过歌德的诗,尽管她们清晰的知道自己躺在草丛上,归根结缔她们也还是两个孩子。孩子就注定不会被大人当做同类,而她们俩也不屑于把同龄人当做同类,到头来醒得太早只会带来孤独。令她们担忧的是,长大之后会不会还是这样呢?有些人总怀念童年,却没意识到自己从没有长大。格格和小花是两个刚刚觉醒了意识的孩子,一切对于她们来说都太遥远了。

夏季的天气变幻无常,风儿聚集起乌云,快要下雨了。

“晚上还有活动吗?” 格格问道。

“你猜。”

二人会心一笑,一个回了街头,另一个回了街尾。这条街就躺在河岸上,小花和格格经常倚在窗边盯着河床上的鹅卵石,尤其是雨天里河上还会起一点薄雾,景致极美。格格家在大街尽头,她拉开门,映现出一片黑暗,格格摸索着打开了灯的开关之后,才有了一点光亮。门被她一甩手关上了,发出 “砰” 的一声,挂在门后的伞摇晃了几下。走上二楼客厅,父亲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就像看不见格格似的,直到她喊了一声:“爸爸妈妈,我回来啦。” 二人才迟钝的回了声:“嗯。” 随后继续依偎着看电视。格格洗完澡走出来,客厅早已陷入一片漆黑,她只得走回自己的房间,将湿哒哒的头发胡乱绾起来,盖住被子蒙上头睡觉,此时窗外传来了细密的雨声。小花也正躺在床上,被子蒙住脸,仅仅露出一双眼睛,窗子被她留了一条缝儿,只见细雨不时地飘进来一点,变大,过了很久又渐小了。相隔一整条街的格格和小花,此时轻手轻脚地爬下床,带上伞和雨衣又往山上去了。

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腐草的味道,格格关了手电,借着月光走在松林下面,满地晶莹的露珠散发着微光。她很熟悉这条小径,但在夜间行路还是格外的小心谨慎。不一会,就看到了山顶的小亭,远远便见到小花扶着栏子,欣然一笑。头顶的星星宛如女神洒落人间的银粒,熠熠生辉。她们小小的身体在夜空下依偎在一起,海豚和南鱼跃过地平线溅起水花,巨大的天鹅振着翅膀飞过夜空,女神座以一种奇异的姿态俯视着她们。格格的眼睛里,摇曳起几分星光,她拼命地想记住这片夜空,却发现记忆的中枢好像失灵了一般。什么时候还能看到同样的星空呢,从那以后很多年刘信洁都没看到过,星象学家一般认为每年都会出现同样的星空,但格格从此就再没依偎过任何人。小花感觉到了格格内心的落寞和悲伤,她只是习惯性的抱紧了一点,希望能带来一丝的温暖。二人坐了很久,后半夜里循着月光各自下山去了。

星空不停变幻着模样,一个学期过得太快了。刘信洁记忆深处对小花走的那一天早已模糊,依稀能想起那天雨声太大,小花说些什么一点没听清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刘信洁身边的风景不停变幻。她觉得自己也酣然入睡了,记忆力逐渐变得出奇的差。多年以后,刘信洁站在寒冷的江边,她忆起那条躺在河岸上的街道,松林从山顶蔓延到山脚,月光透过松树的间隙照到她的皮肤上,但她还是没能想起来小花到底说过什么,只是睡着般地和身边的男孩子一起走入了水中。在冰冷的水底,初升朝阳模糊地进入她的眼底,一点也不刺眼,这情形让她恍惚间想起了小花咬着她耳朵说的那句悄悄话。

我爱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