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椿

我家有一道铁门,漆成白色,不知道是谁的主意。晚上若有一点微光,就会特别恐怖。更别提还有一条狗,总在暗地里呜呜的叫。这条狗是我哥哥养的,他很久不在了,从父亲死的那年就走了,也不知道去哪儿。我父亲是个医生,很受人尊重,毕业于哪儿就忘掉了。母亲或许记得,每当我问她这类事情,她会笑着告诉我:“小椿,是某某大学哦。” 这时候,母亲的眼睛会微微地向下弯,嘴角往上翘起,脸颊微微地泛起潮红,可以看见她皓白的牙齿。这笑容和其他粗俗女人是不一样的,母亲的笑容过分地优雅和可爱,无论施多少粉黛,练习多少年也是习不来的。

“嘶~” 母亲在吃饭时忽然发出这种声音,我猜测是胃疼导致的,否则母亲绝不会在吃饭时发出任何声音。

“胃疼吗?”

“是呀。”

我立即放下筷子,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小碗,倒了些醋放到母亲桌子上。这是缓解母亲胃疼的办法之一,纵然有药可以医治,但母亲总说:“哎呀,药可太苦啦。” 然后一笑。我对此可是毫无办法啊,虽然我按时提醒母亲,但母亲不吃我也毫无办法,她总是微微笑着说不疼。但即使是一点点的疼痛也不想让母亲遭受,更何况因此母亲无法享受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美食,就连我亲自为她烹煮的牛杂面,吃了也会无法消化。

早饭过后,我出门买花生。母亲除了胃病外,还有患有宫寒,这是外婆(她是一个老中医)诊断出的病症,天生就有的。唯有嚼花生才能缓解,不过现在是夏天,我走了三条街总算才买到花生。

回家时母亲正在客厅里弹钢琴,是肖邦的《引子与回旋随想曲》。小时候曾经学过小提琴想要为母亲伴奏,可拼命练习了一年后,还是只能发出笨拙的类似锯木头的声音,我便放弃了。倒是母亲那一年里一直鼓励着我,即使是听到我那刺耳的声音,她也会说:“小椿,进步很大呢,很厉害了。” 与此同时,还会伴随着母亲可爱的笑。

“小椿,欢迎回家。”

“是的,买到了花生,放在柜子里。”

“听听看,你能想到什么?” 母亲葱白般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跃动,发出一段悦耳的声音。

“激烈,热闹,像是海浪扑到礁石上?”

“哇,小椿真厉害,能联想出这么美的画面。” 母亲一笑,又开始弹起琴来。

“母亲,那你想到了什么呢?”

“马车驶过鹅卵石路面。”

太美了,我想。母亲给出了一个我一辈子也想不出来的答案,而这答案又巧妙地与音乐契合了。母亲在古典音乐上的天赋很让我佩服,只可惜因为她的身体原因,无法承受长时间的演奏。可即便是这样,母亲对于那些难度很高的曲子也是信手拈来,从来没听过的,稍微摸一下谱子也能演奏得很顺畅。与她相比起来,我越发觉得自己愚蠢,觉得自惭形秽。

自从父亲死后,家里入不敷出,我为了谋生计主动退学去打工。母亲且不说她身体不好,我只想让她像现在这样继续活下去。她说和我在一起是幸福的,那么多深的苦多大的灾祸我都无所谓了,我们母女两个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。

可我却做了一件令母亲难过的事情,我猜她绝对是伤心了。

我竟引发了一场火灾。

事情是这样的,那天早晨我起床做饭,调好鸡蛋烧了油,却鬼使神差地听到楼下街边小贩的叫卖声,下楼去买了豆浆。等到回来时,锅内的油竟起了火,锅里锅外都烧起来了,火势很猛。我立刻把寻了锅盖盖住火焰,但仍不管用,火舌点燃了放香料的木质盒子。我又急忙打开水龙头,接了一盆水才将火浇灭。虽然只持续了不到一刻,但由于点燃了香料的缘故,厨房内已经是烟雾缭绕,充满了香料的气味儿。

兴许是放水灭火时发出了过大的噪音,母亲的房间传来了她穿衣起身的声音。我害怕地关上厨房的门跑过去,母亲恰巧推开门问:“怎么了,小椿?”“没事的,只不过出了点小事,相信我,已经没事了,快回去休息吧母亲。” 母亲听我的话回去休息了,中午回家做饭时也还正常,但晚上回家时母亲却一脸憔悴的坐在椅子上。我很害怕,母亲任何的责备都会使我坠入痛苦的深渊,我竟对火的使用如此不小心,难道我是娇生惯养的野蛮女人?母亲虽然面色憔悴却还是一言不发。早上我就收拾了厨房,中午也买了香料放回去,只可惜没买到同样香料盒子。

“母亲,对不起,我太冒失了。” 我坦白道。

“没事呀小椿,发生了什么吗,为什么要这样说?”

“我不小心点着了厨房。”

“这没什么。”

“母亲没发现吗,厨房的香料盒子已经不是原来的了。”

“原来是这样,我还以为小椿更喜欢别的颜色。”

唉,真是善良的母亲,这样一想我更是觉得羞愧。母亲的话虽如此,但我一定很让她失望,和我这样的女人居住在一起连生存都会受到威胁。和母亲一起吃饭,她依旧是一言不发的憔悴模样。我想了些话安慰她,不小心谈到死,谈到母亲体弱多病,母亲发愁似的笑着说自己肯定先死。我怎么地也不能自圆其说,就哭了起来。母亲睡下了我还醒着,四下没有声音,只有一条狗在呜呜地叫。

我心里暗暗埋下两个字。

火灾。

秋天的时候,母亲日益孱弱了。说话吃饭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,每天晚上却还提起气来宽慰我。从这时候起,母亲越来越像是一个病人,而我已经长成了一个粗鲁莽撞的女人。不在母亲身边的时候,我常有种幻觉,觉得自己成了个大铁人,躺在深沟里满身皆是锈迹。母亲便是我唯一的光。不知道是不是在考虑我的感受,母亲很少提起火灾。不过那次起火的事情之后,母亲不时地在家里巡视,每次我离开家关上门,都能听到她走到厨房里巡视的声音。刮大风,下暴雨,打雷的夜里,母亲会起床检查门窗有没有关好,仿佛在检查我的遗漏。

“小椿,我恐怕也会死在火里吧。” 吃饭的时候母亲忽然自顾自地这样说,我默不作声地扒饭,没有回答。对于火灾,我坚信母亲受到的打击是我的十倍不止,这样担心不是没有缘由的,父亲正是死在火里。这桩事情我亲眼得见,十年前那个夜晚,父亲的房间里火舌乱窜,空气里满是烟味儿和焦糊味儿。母亲一定是将二者联系起来,否则她何故对我说:“小椿,恐怕我也会死在火里吧。” 我的记忆力十分良好,并且也才过去十年而已,我清楚的记得母亲脸上慌张的表情。慌张,或者说是敬畏,也就是说母亲似乎产生了畏惧。那时候母亲眼睛里,摇曳着几分火光。

到了冬天,我暂时没有工作而失业了。由于干活而买的阔腿牛仔裤,现在有着许多泥浆,我才想起来已经许久没有洗过啦。我从工作之中得到了什么呢,自己日复一日的变得蠢笨和迟钝了。将阔腿牛仔裤放在洗衣机里任它打旋儿,清澈的水变得浑浊,我锈迹斑斑站着。感觉快要死了似的,锈迹快蔓延到我的心头,我什么也看不清。还好有母亲在,我们母女两个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。母亲貌似在客厅里接了个电话,笑吟吟地走进洗衣房说道:“你哥哥要回来啦。”

我的内心在这一瞬间变得冰冷起来,我冷冰冰地说:“哦。”

“小椿,把哥哥的房间收拾一下可以吗?”

“哎,您瞧,我正忙着呢。” 我故意用了粗暴的语气。

“哦,没事,那我去收拾一下。” 母亲转身走上阁楼,留给我一个瘦削的背影,啊,母亲怎么这么瘦啊。我忽然地内心又愧疚起来,想要去拥抱她,但我手上还沾着泡沫,我锈迹斑斑站着像个大铁人,唯一的光在慢慢远去。

“母亲,对不起,等我洗了衣服就去收拾。”

“没事,让我来吧,小椿很累了吧。” 母亲转过身一笑。

在那之后的一个晚上,哥哥忽然地就回来了,我一回家就看到母亲和他吃着饭。大概母亲早知道他会在今天晚上回来,却没告诉我,自己为哥哥做了一桌子菜。我的嘴角像是被针刺般扭歪了一下。

“小月,过得还好吗?” 母亲笑笑。

“还行吧。” 哥哥一边爱答不理地回答着,一边用筷子把桌上的红烧鱼翻了个身。

“小月真是可爱呢。” 真是的,在母亲眼里哥哥无论做什么都是可爱的。

第二天一早,哥哥在我起床之前似乎从母亲那里要了一大笔钱,又离开了。母亲也下楼去跑步了,我竟是起得最晚的。“小月说我应该多运动。” 吃早饭的时候,母亲笑着说。我的嘴角扭歪了一下。无所事事的冬季太无聊了,在地下室里,我翻出那把妥善保存的小提琴,想要试着和母亲合奏《引子与回旋随想曲》。不知道为什么,这次合奏却异常地顺利。我又有了练习小提琴的动力。勤加练习之下,很快不再会发出那种愚蠢的类似锯木头的声音了。

徐先生,我本来是不愿意向你写信的。但今天发生了好多让我开心的事情,好像一切都顺利了,我问过母亲,她说让我遵从内心的想法。所以我就鼓起勇气向你写信了。我猜您大概忘了我吧,我是您的学生,八年前在您那儿学过小提琴。如果您真的忘了我,请赶快回忆一下吧。之所以向您写信是因为我忍受不了现在的生活了,觉得一刻也活不下去。这倒不是因为穷苦的缘故,而是我很清楚如果生活继续这样一成不变下去,难免会变成活死人。我的 “知觉” 越来越淡薄了,不是开心也不是悲伤,是一种快没了情绪的感觉。母亲现在是个半病人,没有什么确实的病却和生了重病一样。请放心,如果您同意和我在一起,我立即就会向母亲坦白我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,有一个每当我感到痛苦就会想飞到他身边的人,这个人就是您,徐先生。请放心,我知道您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,我不会也不愿去破坏您的家庭,我情愿做您的情人。听说您太太待人和蔼,我更觉得自己是个罪恶的女人了。您知道吗,我的小提琴水平最近有所增长了,之前练习了很久也不能掌握的练习曲,现在演奏起来已经很轻松了。母亲夸我是突然开窍了,而我却觉得这都是您良好教导的缘故。我相信我现在也有能力到您的琴行帮忙,也许还有一些东西要学,请您教我吧徐先生,我肯吃苦,会学得很好的。说起来,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那件事呢,当时我背着小提琴正要离开您的家,您却关上门在背后抱住并吻了我。别担心,提起这件事情并没有怪罪您的意思,只是这样也许能帮助您想起我来,而且正是从那以后我才慢慢地爱上您呀。那就像是秋日晴空里的一道彩虹,也正是从那以后我逐渐变得迟钝了,我不断思念着您,徐先生。等待,我时常在阳台上等待着幸福的来临,如果是着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带给我幸福,那一定是您了。哎,无论如何咱们见一面吧,我不想等您的回信了,只要见您一面就好,假装我是去找您学琴的,我好想为您演奏一曲。也让您看看我现在的样子,以便做出更明智的选择。这封信寄托着我最后的生气和希望,拜托了,徐先生。希望您不要嘲笑我,我没法忍受周围死寂的空气了,在您家里,在您身边,那儿的空气大概都是令人愉悦的吧。我真想立刻飞到您的身边,请允许我再怀旧地称呼您一声徐老师。徐老师,请允许我侍奉您吧,我很想卧在您的怀里高兴地看看这个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