狸人国见闻

多年前的一天,我背上背包前往雪村的温泉旅馆 —— 那里是县里最轻松的地方。纵使我没有钱,但冬天正是缺人手的时候,去打一份工业未尝不可。

人家肯定是愿意要我的,不愿也就算了,来回路程不远。于是我就这样出门了,钻进厚厚的冬装,背上背包 —— 里面是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。我就这样踏进冰天雪地里。总之,就算人家不要我,无论如何也想办法在上面呆两天吧。冬天不仅是完全不想出门,在家一个人也无聊,我可不想像冷血动物似的冬眠。

起先一切都很正常,爬山中途漫起雾气。刚开始还好,爬上山脊之后,在雾里已经连脚尖也看不到了,这时我才发现这场雾有多怪!您大概也发现了,这寒冷的季节,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雾?而且,风也渐渐大了起来,安全起见,我不得不慢慢下山了。怪事却接踵而来,原本只要往下走个两百步 —— 不,一百五十步就能踩到的平地,此刻却忽然消失不见了。仿佛我脚底是万丈深渊似的,下去很远也深不见底。

那洞就这样出现了,在我心生恐惧之时出现在我的左下方。我从小在这儿长大,不记得这座山上有这样一个洞口,但相信您也猜到了,事已至此,我并没有别的选择。此时我的身体几乎和山体完全贴在一起了,只得一点点的将身体挪向左下方。抵达洞口时,冷汗已经打湿了贴身的衣裳。风雪没有消散的预兆,我便走进了那个诡异的洞口。就这样,原本是要走进温泉旅馆的我,阴差阳错走进了这个黝黑的洞口。而洞口之后,更是隐藏着我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东西。

那儿其实不是洞,而是一个内部广阔,但入口狭窄的一片空间。往里走是没有路的。从背包里取出干粮,补充完能量后,风雪还有愈来愈大的迹象。说来也怪,这洞里竟异常的暖和,因此,我也就顺理成章的倒在地面上昏昏睡去。翌日清晨,醒来时我整个人的傻眼了,漫山遍野铺的白雪一夜间变成了灰烬。走出洞穴,连身后的山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。难道是神明的恶作剧?顺着洞口前的路走了一段儿,遇到了一个狸人,介于人类和狸的生物,过去我只在志怪录里见到过。那狸人举起手里像鱼叉一样的东西对着我,像是在瞄准。同时往身后一个劲地挥手,不一会,冒出了一群狸人把我团团围住。

说是狸人,和书上也不尽相同,总觉得有一些诡异。为首似乎是队长,对我说:“fa probi do.” 这我根本无法听懂啊,只能硬着头皮问道:“请问您知道温泉旅馆吗?” 还未等到回答,有人往我后颈重重的来了一下,我便眼冒着金星,失去直觉。

终于醒过来时,我正躺在蓬松的床上 —— 应该是在帐篷里。一个狸人正坐在旁边,她是医生,不知道往我后颈上抹了什么药末。她做了自我介绍,说自己叫慕斯,是一名医生。这段时间便是她一直在照顾我。打晕我的人叫巴卡。后来巴卡向我解释,那完全是意外,“温泉旅馆” 的发音和他们语言里 “杀了你” 十分接近,情急之下他才做出选择。当然,我已经原谅他了。

在我的强烈请求下,慕斯几乎无时无刻不陪在我身旁给我讲这个地方的事情,教我他们的语言。狸人的国度里照样有邮递员、哲学家、音乐家和政客。这个世界不乏人类的拜访,有的甚至会在这里度过一生。狸人一致觉得人类很美,而在我看来,每一个狸人简直都是倾国倾城,具有野兽特征的部分更是加深了这种美丽。把狸人的国度称作天堂也无可厚非,因为,仅仅是因为人类这个身份,就能非常舒服的过完一生。病好得很快,但一周后我才离开。在这一周内,就相继有一个哲学家、两个音乐家、一个画家前来探望。其中的一位哲学家格老孔对我发出了热切的邀请,希望我能到他家住一段时间。由于暂时没有落脚的地方,我也就答应了。离开医院,慕斯对我依依不舍,并留下了家庭住址让我有空一定去拜访。

格老孔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哲学家,他的妻子几乎为他打理着一切:香烟铺子、香蕉种植园、一处酒吧以及格老孔的个人起居,以便最大程度发挥他的才能。而最近,他一直在思考狸人社会的终极形态问题。他向我吐露想法:狸人国度中的一切运转的机器都应该是属于全体狸人的,这样一来,决定工作不同的仅仅是工作时间。想想看吧,狸人社会中却存在着这样一些人 —— 他们绝不亲自接触机器,却享受着狸人社会中绝大部分资源。

格老孔得意洋洋地说 “狸人社会的最终形态一定是充满幸福美满,为了达成这一终极目标,机器效率必须高度发展 —— 仅靠几人便可维持整个国家的全部需求。”

“但是,” 我反驳道,“也许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。你所说的那一小部分掌握着绝大多数机器的人,对他们来说,发展生产效率根本是不必要的。他们生来就只用做两件事:一、压缩生产成本;二、提高出售价格。便可享受到更多的资源。”

格老孔促紧眉头,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反驳他,随后说:“但这样做是有极限的,至多几百年。直接生产者是狸人社会的主体,他们的工资不断降低,而工作时间却不断延长,最终会无法养活自己的家庭。间接生产者无法出售产品,又会重复上述两点。最终,革命便会爆发。只消重复几次,新的黎明就会到来。”

我本来就对哲学不感兴趣,这下子更加无可反驳了。格老孔似乎还在继续沉思,但转移了话题,开始告诉我狸人的其他事情。每一个狸人出生之前,都会决定自己是否要来到这个世界上。恰好格老孔的表嫂临盆,我受邀一同前往观看。在一个小房间里,密密麻麻围了许多狸人 —— 几乎都是亲人,新面孔的诞生可是一件大事。中央的小床上是格老孔的表嫂和接生婆,由于蒙着细纱,无法看清,只能听到说话声。

产婆紧张地问道:“孩子啊,你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吗?”

婴孩回答道:“唉,不愿意啊。我并非爱情的产物,父母根本不相爱。无论如何,对他的们来说我只是一个意外,沉重的责任会把他们压垮,而我自然也无法获得度过幸福的童年,进而影响到整个人生咯。”

说罢,产婆喂婴儿吃下一颗糖,不再有任何声音。这是狸人的药,专门用来对付生的恐惧。约莫半个小时后,这对夫妇合力把婴儿埋在门前郁郁葱葱的松树下。那颗松树身上满是灰烬,不过,它一定会长得很好。在外面人类看来,没什么比狸人的生育更奇怪了。不过,看着狸人夫妇一同埋葬死去的孩子,却感到无名的和谐。这个世界上,有些家庭完整,不意味着 “完整”。狸人孩子降临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,度过一段儿天真无邪的童年,就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人人类。

隔天,格老孔带上我与几位朋友去音乐厅,门口建了一处壮观的喷泉,后面竖着巨大的横幅,几个打扮奇异的狸人分别举着精致的宝剑、盾牌和长枪等。狸人对艺术家十分尊重,巨大的音乐厅人满为患,一排排直至目不可见,大约一两千人正襟危坐。灯光从正中间打在舞台上。台下鸦雀无声,狸人国度最有名的音乐家乐思都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,高跟鞋走过大理石的声音在厅中回荡。连这脚步声听上去也有别样的韵味。格老孔和我坐在一起,他的几个朋友则在另外一边。在乐思都还未开始演奏前凝视她的黑眼珠 —— 这无疑是一种享受,格老孔说,演奏开始之后,乐思都会经常忘情的闭上眼睛,或者做沉思状。

乐思都轻轻敲击琴键,之后是修长的延音,有的狸人伸长了脖子,直勾勾的盯着;有的合上眼睛,静静等待;有的将手悬在半空,幻想此刻是自己在演奏。延音最后的余威扫过脸庞,前奏是朦胧的,并没有多复杂的音符,然而,经过乐思都之手,入耳便是不同。升 c 小调在空气中盘旋,呈螺旋状上升。忽然,乐思都进入疾风骤雨的旋律中,大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飞快悦动,其中包含着华丽且复杂的钢琴技巧。愤懑,狂怒,以这样绝美的方式呈现!像连连的跺脚,充满了热情、不可遏制的煽动性。之后是一连串的八分音符,带着铿锵有力的节奏,热情在尾声中升至巅峰。钢琴声沉寂下来,热情还在延续。乐思都的脸庞渗出了细汗,她起身朝观众鞠了一躬。狸人不喜欢鼓掌,而我已经流泪。

演出结束后,我请求格老孔带我见见乐思都,我知道他们是多年的好友。乐思都也恰好希望见我一面。我不仅钦佩乐思都高超的演技,好奇她是一个怎样的人,也对她的的短歌 —— 狸人国度的诗感兴趣。一见面,我就失望了。乐思都的长相在人类的审美看来一般,她的音乐让人泪下,本人则就另当别论了。

唉,真是抱歉,一直在讲,没能注意到天色太晚,各位看官。之后的事情不如缓缓再说吧,现在我也不闲 —— 故事里那个温泉旅馆现在是我的,是的。不过,我可以告诉您,到后来,格老孔推动了一场运动,扶植了新政府。待够之后,我就离开了。总之,其实也是很无聊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