睡郎

睡郎是三良一带的人,自小就没有感到过饥饿,倒不是说出生在衣食无忧的家庭,只是从不因饥饿而吃东西,不知饥饿感为何物。放学回家,别人家孩子总嚷着饿了饿了,睡郎却安静得出奇,默默地将作业做完,便一言不发地开始发起呆来,等到家人提醒才记起来自己尚未进食。正因如此,睡郎与同龄人相比总是更加瘦弱,说是河边的一棵芦苇也不为过。

那是八月的清晨,四处都是绵密的浓雾。睡郎被父亲唤醒,交待他起床之后去晒场帮忙,睡郎在迷迷糊糊中当即应道,“好”。不过,他和其他孩子大不相同,对这类事情并不上心,在前往晒场的路上几乎就无聊得睡着。当睡郎困倦地走到三里外的晒场时,他惊奇地发现时间已是傍晚,迎接他的是一轮血色残阳。

“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能放心,如果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?” 睡郎的父亲担心地叮嘱他,“明天就不要去了”。他没发觉睡郎有什么异常,只当是小孩子贪玩,认为他一定是和哪个孩子去玩而已。睡郎是他们唯一的孩子,对他宠爱一些也很合理。睡郎就也答应,不过却一边在心中想着,“我真是个废物,连这点小事也帮不上忙。”

第二天清早,睡郎却极早的到了晒场,开始清理地面,利索地将谷子倒出并铺平。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父亲得见。“怪了,这孩子,开始奋发了?这个时候应该在睡觉才对。” 当他们走近一看,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。不错,睡郎的确还在睡觉,双眼紧闭,甚至能听到他的鼾声,但也确实正利落地将谷子抹成薄薄的一层。“难道是梦游症?” 睡郎的父亲心想,先不要把他叫醒,听说害了这种病的人极容易吓死。睡郎干完活后,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家,芦苇般的身躯,似乎还在随风而动。

睡郎于傍晚醒来,父亲一五一十的将早上的情景转述给他。真的吗?睡郎又惊又喜,真好,我能够在睡梦中帮助别人、创造价值真是太好了。睡郎想着,只要这样,就算让我一直睡下去也无所谓,我宁愿再也不醒来。于是,睡郎处于睡觉的时间便越来越长,逐渐分不清白天黑夜,清晨傍晚。他也确实在睡着时做了越来越多的事情,割草、做饭,甚至去上课、做作业。家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,只能留好饭菜,提醒他醒来时记得进食。

就这样过了很久,某天,睡郎醒来,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,开始吃饭。窗外,太阳和月亮同时悬在天空。这一天家人吃的饭菜一定比较简单,只给他留下了一碟扁豆。睡郎将扁豆和和剩饭混在一起,就吃起来。这时候他深觉人生十分充实,毕竟,自己什么也不用做的感觉是非常美妙的,只需要睡觉,一切就都自动完成了,人人都梦寐以求。

他欢快地走回床边,心头却忽然飘来两片乌云,如果我清醒时的生命不如睡眠时崇高,我的生命还有意义吗?这奇怪的问题让他无法入睡,他失眠了,尽管他努力地想要睡着,但却越来越绝望。睡觉这件事就是这样,越想睡反而睡不着。他也一直无法忘记心头的疑云。

第二天一早,他只好假装一切正常,微微眯着双眼出门去了。睡郎知道最近父母正在采明天冬,他往山上走去,试图翻过一块松动的岩石,那石头却突然翻了个身,更多石头也滑下来了。睡郎惊恐的大喊一声,但是谁也没听到。滑坡的声音淹没了他。睡郎却并没有死,只是整个下半身都被岩石埋没了,他浑身是血地从岩石堆里慢慢将自己挖了出来。

那是什么,睡郎心有余悸地回忆着皮肤上传来的感觉。他正站立在一片阴森的密林当中,那感觉让他没法忘记,一直以来他都是半梦半醒着,而现在他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,伤口处传来疼痛,周围慢慢冒出血液,就像流汗、流泪。睡郎一瘸一拐地往山上爬去,突然间心情就一阵轻松,他脱下鞋子往前走,脚底的触感和疼痛让他无比欢愉。他慢慢地跑了起来,向着山脊的方向,那儿有一片瀑布,可以清洗伤口。

睡郎清洗着伤口,却突然涌起睡意,他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觉了,眼睛都几乎快要合上。他刚躺下准备睡觉,忽地瞥见边上生长着一丛野葱,“我还要睡吗?” 他想着,精神却几乎快要崩溃,似乎下一刻就要失去控制。“还不是现在。” 他头痛欲裂,还是挣扎着爬向那丛野葱,混着杂草胡乱扯了一把,放在手里搓开而后蒙住脸,辛辣的葱味将他拉回了现实。他跌跌撞撞地奔向瀑布口,那其实只是一道落差极高的小河,然后跳了下去,这让他又感到一阵轻松。